墨水文章网 手机版
您的位置: 首页 > 实时讯息 >

性教育夜校的理想与现实:“小时候没人这样教我”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8-26 04:00:00    

课堂上,主讲人让大家想出生殖器的不同替代词,写下来贴在一棵树上。(受访者供图)

成都玉林东路社区的活动室,昏黄的灯光下蚊虫盘旋。7月的这一天,成都刚刚下过暴雨,堵车让原本个位数的报名者又缺席了一个。

八位参与者围坐一圈,大部分是年轻的女性面孔,只有一个男生,是和女友一起来的。每个人先做自我介绍,讲述自己来到性教育夜校的原因。

一个女大学生戴着耳钉,头发比寸头略长,说话声音缓慢低沉。她坦荡得几乎令人惊讶,“小时候父母从来不提,上了高中我就开始自慰,一切都是自己摸索”,想来学习性教育。

另一个女生还没说话就哭了。她即将大学毕业,刚刚做过妇科检查,因为恐惧检查工具,身心备受煎熬。她有点激动,最后强调,要像正视其他器官一样正视自己的性器官。她带着男友一起来听课。

一位实习教师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困惑。在她任教的小学里,孩子们对性有懵懂的认知,有一次上课,一个调皮的男孩当堂发问,“老师,那你说说,青楼是什么意思?”她想试着去教,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
组织者Summer用一个小游戏开场,她请每个人事先想一个美好的形容词,然后让大家随机抽取卡片,卡片上写着日常生活中常被避讳的词汇:卵巢、阴道、阴茎、月经……形容词加上抽到的卡片,就是每个人暂时的名字——

“颗粒饱满的卵子!”

“温暖的月经!”

“合乎理性的遗精!”

当两个人在抢数字游戏中同时报数,必须先大声喊出对方的这个新名字,否则淘汰。一个女生说自己不擅长玩游戏,退出到一边旁观。几轮下来,“至尊的交配”“跳跃的精子”这些名字被喊得越来越自然和响亮,听到“温暖的月经”后,有人发出了“哇”的赞叹声。

脱敏小游戏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摆脱面对性的羞耻。在创始人武羊和Summer原本的计划里,性教育夜校主要面向家长,她们相信做性教育,家长比孩子更重要。

然而,直到完整的六期课程结束,一共只有两三位家长前来参与。报名前来的更多是对性教育感兴趣的年轻人,比如想在乡村推广性教育的志愿者、女童保护组织的工作者、性学会的成员等等。

性教育的重要性早已在全社会形成共识。2021年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》首次将“性教育”纳入其中,提出学校、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,提高未成年人防范性侵害、性骚扰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。而现实中,当中国第一间性教育夜校在社区开设,如何吸引家长参加却始终是个难题。

今年的一次课上,一个年轻学员看到一位中年女性带着小女孩进来听课,若有所思地红了眼眶。她觉得小女孩很幸福,“小时候就没人这样教我”。她不愿意过多谈论自己,只是说,她自己的命运也许就是带着遗憾度过一生。

学员围坐成一圈,共同讨论和互动。(受访者供图)

没有家长来

玉林东路社区(下称“玉东社区”)位于成都老城区,暴雨过后,积水退去,人影开始攒动。摇蒲扇的、端茶缸的、追着孩子跑的、三三两两打牌下棋的,社区小广场上热气腾腾。性教育夜校得到了社区的支持,但附近的居民却很少有人参加。

不久前的一天,武羊拿着海报准备去社区张贴,竟然看到一个个头看起来已上小学的女孩,赤身裸体在人群中奔跑。在邻居的示意下,武羊震惊地找到女孩母亲,对方解释,孩子衣服湿了没得换,就让她“光着跑跑”。

武羊和同事找来一件衣服给女孩穿上,内心五味杂陈:“我们天天在社区做性教育,结果社区里就有个这么大的小女孩裸奔。”

武羊和Summer最初设想过,成年人时间宝贵,未必能上满三周的课,假如妈妈没时间来,那就爸爸来,或者家中其他看护孩子的长辈来,轮流来上满六节课,一个家庭的性教育认知也基本建立完成了。

2024年夏天是性教育夜校首次开设,六期结束后,引起了不少媒体的关注。10万+的阅读量、上万的转发和千人的点赞,让Summer一度以为今年的招募压力会更小。整整一年,社交平台上持续有人咨询开课时间,想来听课或者当志愿者的人不在少数,一些外地网友甚至希望线上听课。

等到正式开班前,报名人数却寥寥,有一天只有两个人。

最高人民检察院2025年6月发布的《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(2024)》显示,2024年,全国检察机关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中,涉案人数最多的主要罪名依次是强奸罪、猥亵儿童罪、抢劫罪、寻衅滋事罪、强制猥亵和侮辱罪。排在前两位的,均是涉性犯罪。

钟钰琪是四川省性学会性教育分会的委员,为了推广儿童性教育,她来到夜校学习。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在很多性教育的会议和论坛上,他们经常讨论新出现的性犯罪方式,“我们现在说防性侵、猥亵,不是简单地告诉小朋友,不要跟陌生人走,网络空间的隔空猥亵等新型犯罪方式,早已以更隐秘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。”

需求的紧迫与现实的遇冷似乎是两番景象。这个暑假,南方周末记者试图在玉东社区观察,为什么很少有家长真正走进性教育课堂。

在热闹的社区小广场上,鲜少有人上前观望路边手绘的海报。天色渐暗,志愿者在门口等候,试图招呼来往的中年人,“家长夜校,了解一下?”一位中年女性徘徊良久,仔细看了海报,打电话叫来丈夫。男人赶到,看了几眼,却拉着妻子快步离开。

一位穿着吊带裙的年轻妈妈出来乘凉,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只狗,本想进去“坐坐”,问了小女儿好几次要不要一起去听听,但走到门口听说至少要待两小时,立刻牵着狗匆匆离去。

这样的冷遇,武羊和Summer经历了不少。她们曾在社区群、朋友圈广发信息,家长们都说“好”,却没人报名,理由五花八门:晚上要辅导作业、带孩子、没时间。有人直白建议:“能不能把孩子送来,你们教完我接走?”也有人说:“小孩子长大了自然就懂。”

Summer有时自嘲她们是“草台班子”,没有名校光环,年轻的面孔,难以撬动家长的信任。武羊则不断听闻身边触目惊心的故事:朋友的妹妹班上,女生意外怀孕被迫转学;社区警官提到,辖区学校有男生当众将手伸进女生内衣,校方想请武羊去讲课,但因校方和家长沟通老师劳务费等多种复杂流程,最终作罢。

信息难以抵达家长,武羊又想到了孩子们的哥哥姐姐。她曾经四处宣传,如果家里有6-14岁的弟弟妹妹,哥哥姐姐也可以来上课,或许他们会有更多闲余时间。后来,果然来了少数这样的大学生。

武羊宽慰自己,这些年轻人过来也算是提前早教,“就算不生孩子,以后也可能是姨姨,或者是姑姑,也就知道性教育要怎么去沟通。”

来上课的学员偶尔也有意外之喜。所有参加过课程的人中,年纪最大的是65岁的孟奶奶。武羊记得,她是一位高知分子,在社区教朗诵课。孟奶奶的女儿很忙,于是她自己来上课,以后可以在洗澡的时候,给小孙女讲解一些知识。

性教育夜校在玉林东路社区开设,这个社区位于成都老城区,往来的居民却很少参与其中。(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摄)

性就是一个人用好奇心看待他的一生

“假如男孩重生了,”主讲人Summer抛出问题,“请帮他想一个幸福的结局。”

她讲了一个故事:一个小男孩初中开始自慰,他没有接受过性教育,在学校、家庭和朋友间都得不到支持,在周围一片将性批判为肮脏和耻辱的声音里,产生了巨大心理压力,最后用剪刀剪掉了自己的生殖器。

课堂虽然人数不多,但大家都很认真,没有人脸红、窃窃私语或尬笑,有人认真做着笔记。

现场三人一组,天马行空地讨论起来。有人提议:“让他回到过去,去学校上一堂生理课,或者找父亲聊这件事,让父亲坦然回答他的问题……”有人更直接:“让他停在拿起剪刀那一刻!”也有人认为应该让他来到医术更发达的时代,找医生接回身体组织。有人直接表示悲观:“那样的环境里,重生多少次结局可能都一样。”

武羊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一些情境的设计,是想将在场所有人拉回那个时刻,让家长们设身处地去思考那个场景下的孩子需要什么。

青春期因性产生好奇和冲动的人并非少数。Summer前不久在温江推广性教育时,被一位学生家长偷偷拉到一边,她发现自己12岁的儿子在看擦边主播的视频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那个男孩学习成绩优异,看起来沉默寡言。Summer和搭档商量后,在课堂上特意设置了一个情境,一位小男孩放在桌上的黄色漫画被家长发现了,邀请大家一起讨论该怎么办。

武羊和Summer都提到,性教育不仅仅包括性行为,还包括正确认识身体、性侵预防、家与亲密关系、性传播疾病、性别认同与平等等多方面,这是一种应该覆盖全年龄段的教育,在孩子的不同阶段,家长应该有不同的教学方式。

她们对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做过详细分析:6至9岁的孩子们处在小学一到三年级阶段,认知成长非常快,跟他们聊性教育,得通过玩游戏或浅显表达;9至12岁的孩子处在小学高年级阶段,即将面临生理发育,比如胸部开始发育,声音开始变化;到了12至14岁,进入初中阶段,有些学生已经开始早恋。夜校教的不只是防性侵,还有身体变化、性好奇心、家与亲密关系、多样性与平等观等等,贯穿人的一生。

有时即使是过去很多年,当年的困惑也会留在心里。

有一次课堂上来了两个男生,大家聊起青春期,现场的女生们说起很多关于月经的感受,比如像火山喷发,伴随着疼痛,也伴随着不被理解、羞耻,不敢大大方方地拿卫生巾。两个男生起初沉默,而后也提到了遗精,“像关不紧的水龙头”,尤其是第一次,完全是惊慌失措,而由于感到羞耻,始终无法向任何人提及。

“性教育应该是覆盖全年龄段的。”武羊特别认同一句话:“把‘性’这个字拆开,就是一个人用好奇心来看待他(她)的一生。”

在性教育夜校里,她们总能听到许多关于性的困惑,这些疑问来自不同年龄、不同性别:

“小学生上课的时候问我,老师你说说青楼是什么意思?”“小朋友指着我手机壳上的阴蒂画像问我这是什么,我该怎么回答?”“该怎样跟侄女讲性教育?哥哥会不会介意?”“是哪些东西的缺位导致了性侵害?”……

社区活动室的墙上贴着一张水彩笔画的海报,它被命名为“停车场”,停着课上学员们突然冒出的各种问题,会在后续的课上随机集体讨论。

有一次,一个学员提问,她在乡村推广性教育时,有学龄前的孩子指着她手机壳上的阴蒂插画问这是什么,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。大家集体讨论起来,学员提出,她主动引导孩子们对画像进行联想,孩子想法单纯,有人说觉得像孔雀。

从这个问题开始,思考不断延伸。Summer提醒性教育在社会与家庭、学校层面的不同分工,假如要对孩童进行性教育,身份也很重要,或许可以先触达家长、学校,这样会更加妥善。

性教育夜校里,参与者认真做着笔记。(受访者供图)

她也想成为那个姐姐

2022年,武羊在玉东社区举办过一个关于女性情绪表达的剧本围读会,10个女孩在私密的空间里读完剧本,依次抽取三张卡牌,表达内心所想。一圈下来,几乎所有人说的都是性侵,有的是突然伸来的咸猪手,有的是职场性骚扰,严重的是遭遇性犯罪。

所有人都沉默了,所有人也都哭了。

武羊年幼时曾遭遇过猥亵,很长一段时间,她不敢告诉别人,只是一直持续做噩梦。围读会那一幕让她印象深刻,她说,过去的事无法改变,她想和更多人一起保护现在和将来的孩子。

Summer从小生活在西北农村,父母不在身边,幼时“尿尿的地方痛”,爷爷奶奶只说抹点消炎药。后来胸部发育、身体长毛,在月经前,她发现很多分泌物,但不知道那是什么,只觉得自己好像和别人不一样,感到羞耻自卑。

直到她在院子里和邻居姐姐一起玩,姐姐告诉她,“那个分泌物叫做白带,这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词语”。后来,邻居姐姐把她带回家,送了她一本科普的书,讲到女孩的身体青春期会发生什么变化、月经是什么、女孩子的胸部怎么发育。看完这些,Summer才知道,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,原来自己没有生病。某种程度上,这本书填补了她童年缺失的部分——应该给她做科普的父母的角色。

另一个大姐姐曾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。有一天下午,Summer独自一人在村里的平房前玩耍,突然走来一个大叔,他手里一边把玩着自己的生殖器,一边问Summer男厕所在哪里。彼时Summer还没有性别意识,她指了一下,对方要求她带着去,她懵懂地陪同对方往旱厕走去。突然,邻居家五年级的大姐姐冲出来,拉着Summer飞奔离开。

七八年后,Summer回想到那个大叔掏着裆部的举动,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躲过了人生中的一个大劫。她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浑身发抖,忍不住想要流泪,“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两个大姐姐的样貌了,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,但某种程度上,她们救了我。”

Summer和武羊认识之后,还没有熟悉到掏心窝子的地步,有一次无意中聊起这段经历,才得知对方相似的过往。两个人痛哭流涕,一拍即合地决定,要去做性教育。

每次有人问起为什么要做性教育,Summer都说,她早已忘记童年时两个邻居姐姐的样貌,但始终感激她们,而今天,她也想成为那个姐姐。

NANA在网上看到活动后,主动加入成为志愿者,她觉得性教育的缺失,会让人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。高中时发生的一幕让她难以忘怀,前桌的女生正在恋爱,她回头来问她同桌的男生,性关系该怎么样发生。“她在问,他在教,而我完全懵懂,这太恐怖了。”

更小的时候,NANA曾把这个问题抛给妈妈,妈妈的说法简单且直接,“就是把男性的生殖器插进女生身体里。”一句话给小学的她带来多年的阴影,“插进去,好像在说要把什么东西插进你眼球里一样。”这让她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性是件恐怖的事情。

2023年6月,武羊专门学习了性教育的系统性课程,获得了西安市光源助学公益慈善中心认证的性教育讲师资格认证,这是一个专注为6至18岁儿童及青少年提供助学帮扶和性教育服务的机构。她开始了解性教育的底层逻辑和边界,学习不同老师的课件,专业知识部分由她构思,然后和Summer一起设想简单有趣的形式进行教学。

在武羊看来,目前这是一个比较空白的领域,没有标准答案。她想到自己之前做戏剧的经历,决定通过艺术、游戏、讨论等方法进行性教育,“我们还可以去关照下一代”。

性教育夜校的创办人之一Summer正在上课。(受访者供图)

至少这个字能打在墙上了

李虹是一位80后母亲,她是2024年唯一全程听完六期课程的家长。起初在“脱敏”游戏时,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。但现在面对两个女儿的疑问,她会像谈论胃和肠道一样,平静地和女儿讨论有关生殖器官的话题。

两个女儿在成长过程中产生了很多关于性的困惑。小女儿上幼儿园时问李虹,为什么男生的生殖器和自己的不一样,“妈妈,是我的还没有长出来吗?”而大女儿则早已在手机上看到过有关性的信息,她曾经问李虹,第一次发生性行为是怎样的感受?

参加夜校之前,李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。后来她变得更直接了,面对这些提问,她会在更自然的场合进行科普,比如洗澡的时候,李虹会告诉小女儿,那到底是什么器官。13岁的大女儿来月经前,李虹提醒她备好卫生巾。有一次,大女儿跟她聊起电影里的某段情节。那一刻,李虹明白女儿已经懂了性交是怎样进行的,但她没有大惊小怪,“就像聊一件平常事”。

今年来听课的刘娜也有两个女儿。她发现大女儿在玩“蛋仔派对”游戏,有些担忧。新闻报道过,有人在这款游戏里利用赠送皮肤诱导未成年人进行诈骗和隔空猥亵。刘娜在网上看过一则对比视频,如果孩子被错误诱导讨论与性有关的话题,家长可能会有两种反应:前一种很武断,一听到性的内容,就会表现出厌恶,导致孩子不敢再问;后一种学过性教育,懂得引导孩子看待性,也留意到孩子可能遭遇危险,教会孩子保护自己。她来到夜校,是想成为后一种家长,学习“更合适的引导方式”。

走出活动室的人也在默默行动:有人把“脱敏游戏”带到朋友聚会;有人为侄女购买性教育绘本;有人帮武羊她们介绍更多社区和学校资源。

但就在当下,更多人还是发现了性教育的缺失。

有一次,李虹遇到一个卖菜摊主的女儿,她举着“处女证”四处炫耀——这是在青少年中流行的一款恶搞商品。李虹问她,你知道处女是什么吗?小女孩正在上小学高年级,她说不知道,“但肯定是好的意思”。李虹继续问,那你知道月经吗?小女孩又说不知道,她在公共厕所看过垃圾桶里有带血的卫生巾,但“妈妈说,那是痔疮”。

武羊曾畅想,性教育能走进大山,去往更多欠发达地区。现实却仍然遥远,武羊也常收到一些学校或社区的讲课邀请,最后因各种阻碍不能成行,她清楚现实,资金有限。

有时候走在街上,武羊看见其他性教育活动的宣传,目光扫过墙上“性教育”三个大字,她忽然想起,一年多前,连把这几个字公开贴出来,都是一种禁忌。“至少现在‘性’这个字,能明白打在墙上了”。

武羊说,那些偶然驻足、短暂停留的家长和年轻人,哪怕只带走一点点勇气,能在未来某个时刻,对自己的孩子或朋友的孩子坦然说出:“这是你身体的一部分,很重要的一部分,它们叫生殖器官,你要保护好它们。”这就是她们继续往前走的意义。

(除钟钰琪外,其余均为化名)

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

责编 李慕琰

相关文章